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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介绍

沧浪回响——纪念罗尔纯先生

李大钧

2017年10月29日,是油画大师罗尔纯先生去世两周年的日子。

两年前,他在家中离世。罗尔纯是虔诚的佛教徒,是一位大德的罗汉,佛家称为圆寂。我当时正在巴黎深夜的酒店里,后半夜,被朋友告知了这消息,我打电话给他的儿子大为和大刚,确认了,禁不住泪流满面。

两年来,我经常回想罗尔纯。我在2005年秋季与他相识,在其后的时间里,单是他的个展,就办了八次,画册出了六本。他对我无所不谈,没有保留。我们每年外出旅行,从上海、苏州、广州、南宁、桂林、无锡、杭州、绍兴、长沙、石家庄、西安、沈阳、大连等地,留下无数合影,没有人有我陪他更多。2007年我陪他和弟弟罗式民游览天水、九寨沟,2009年我陪他回了多年没回去的老家湖南湘乡,2013年7月陪他去了长白山天池,都是遂愿还愿之旅。

人生若寄,来不及回味,他的离去是人生的憾事,无法挽回。罗尔纯与我是忘年之交,以前我为他办的每一次展览,都苦心经营。而这一次,他离去两年,无法交流。但我还是要为他办一次展览,用以对他的纪念。

曾经,我按我了解的罗尔纯,发出声息。最重要的,我喜欢他的画,认为他是一位杰出的大艺术家,会成为青史留名的大油画家。须知在2005年没有多少人持这种看法,没有多少人看重罗尔纯。甚至有朋友问我,你干嘛推广罗尔纯?

如我在2006年秋为罗尔纯的第一个展览——“罗尔纯油画观摩展”中所提到,我当时请教了吴冠中先生对罗尔纯的看法,吴冠中了解罗尔纯,肯定罗尔纯。他说“罗尔纯是弱者,但不是奴隶”。这句话后来被广泛传播。正是有了吴冠中的学术支持,我们推广罗尔纯才更加义无反顾。总结起来,在多年的推广传播中,我们确实发布了不少关于罗尔纯的信息,如“罗尔纯是一位隐士”;“色彩大师罗尔纯”;“纯粹的画家”;“东西方艺术的候鸟”。如“我不是东方的凡高,我是罗尔纯”;“罗尔纯不属于任何学院和流派”;“艺术不须克隆”、“知其正,得其变”等等。

还有美术评论家贾方舟先生,他应我所请,对罗尔纯的几次展览都做了学术支持。还有越来越扩大的罗尔纯的爱好者、收藏家队伍。经过多年的传播,在许多同时期的老先生退出学术活动、艺术市场的时候,罗尔纯的影响却越来越大了。

但我依然留有许多遗憾。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尽更大的努力,想更多的办法,为他做更多的事情。如果说纪念展会有什么价值,我想还是把我过去没有提供给社会的信息发布出来,供有心的人们进一步了解、研究罗尔纯。

罗尔纯的身份证记载他的出生日期是1930年4月10日。有一次,我仔细盘问他的实际生日,一步步推断出他的出生日期是1929年四月初十,按公历是1929年5月18日。罗尔纯是典型的艺术家性格,对生活细节、人情俗物素不关注,如同对自己生日的记忆表述之误,可见一斑。

罗尔纯所受的教育,是纯民国教育。我2009年陪他回乡,有机会到他小学时求学的陶龛学校。这个学校的创办校长,是民国著名的教育家罗辀重先生,是罗尔纯的叔公。罗辀重曾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他制定的校训是血性教育,讲礼义廉耻。据我观察,罗尔纯对这位长辈敬重有加,这“血性”校训这无疑影响了罗尔纯的一生。罗尔纯对湖南湘乡的老家有深厚的乡土之情也源于此。1946年,17岁的罗尔纯受姑母罗君建影响,考上了颜文樑先生任校长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位于苏州名园沧浪亭的苏州美专,为罗尔纯成为艺术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这座罗马式列柱的有天光的画室里,罗尔纯画了无数的石膏像,他是当时苏州美专画得最好的学生,他的素描作品被老同学回忆为“盖了帽”式的好。由于画得好,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罗尔纯竟然被同学选为学生会副主席,他也因为在学校绘画比赛中胜出而得到校长颜文樑的一幅水彩画奖励。此外,颜文樑“老夫子”般的品格也影响了罗尔纯,他们一直保持着师生之谊,相交很深。这种求学经历,使得罗尔纯在1951 年之后进入人民美术出版社和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工作时,他与同龄的许多美术同事不同的是,他所受到的教育是颜文樑苏州美专比较纯正的欧式美术教育,完全不在苏派的系统里,这使他显得另类而离群。

罗尔纯外表柔弱,但体质健康,甚至体内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在中年之后更加信奉佛教,最后的十几年持有“过午不食”的律条,每天傍晚即闭门打坐诵经。他信奉佛教的原因曾对我说过,乃人生际遇挥之不去的愿念,我无法详说。罗尔纯有“尔纯”之名,这纯净之中又有复杂之因果,形成了他外柔内刚的个性、纠葛隐曲的人生。

2007年4月,我在上海美术馆为他办了罗尔纯油画展。这是他第一次重要的展览,我特地请吴冠中先生题写了展名。记得那次展览,上海的媒体采访他,平时不善于言辞的罗尔纯可能出于高兴,竟妙语连珠。当记者称颂他是一位大师时,罗尔纯说,“我不是大师,我是一个老师”。是的,他是一位老师。罗尔纯1959年调入北京艺术师范学院,这个学院当时由油画大师卫天霖主持工作,李瑞年担任美术系主任,吴冠中担任油画教研组长。从此罗尔纯与吴冠中相处五年,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也深受他的影响。吴冠中在教学中的理念是“要教艺术,不要教技术”,这理念有着厚重的学理基础和内涵,罗尔纯对此感认不已,引为信条。当北京艺术师范 1964年解散时,卫天霖、吴冠中去了中央工艺美院,李瑞年去了北京师范学院,罗尔纯去了中央美术学院,一众人等,各奔东西。但这个大时代转换中所集结而成的短命的艺术学院,或可称为艺术社团的核心理想却凝聚不散,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地位也将会日益凸显。

在中央美术学院,罗尔纯担任过版画系、油画系教师,当中央美院油画系组建画室时,第三画室主任詹建俊先生邀请罗尔纯加入。如今,三画室学生中许多已成为著名的油画家。詹建俊和罗尔纯长期共用一个绘画画室,罗尔纯说过,在这个画室里,两个人画画时需要设计一个进退的路线,一高一矮两个画家,工作的场景十分有趣。有一个话题,到1990年,直到退休前,罗尔纯的职称还是副教授,这是罗尔纯不善于经营自己且在美院位处边缘的例子。似乎还是卢沉教授等人报打不平,为罗尔纯呼号,才使得罗尔纯在不知情中评上了教授。罗尔纯在中央美院的教师生涯教的如何?这需要学生的评价。记得2010年在炎黄艺术馆门前,我亲历油画家刘小东看到罗尔纯,走过来抱着罗尔纯说,我是您的嫡系。老师的价值,或许需要学生们私下的认同吧。

但罗尔纯终究是一位画家。有一次,我陪罗尔纯去看望韦启美先生。当时已卧病在床的韦启美先生握着罗尔纯的手说,“你真是有才啊”。这一幕的印象挥之不去。一个画家对另一位画家的喜欢不喜欢,可能就是这几个字。罗尔纯画了很多画,从写生的题材,到乡土的题材,再到“何处不乡土”的题材,罗尔纯的脚印是一步步走出去的,走到了国外。他的油画作品不会少于1000件。回顾罗尔纯的艺术,他到底画了什么?我认为罗尔纯实际上是画出了特有的风格,画出了他自己的绘画语言,而这一点,往往是一个画家一生求而不得的事情。尤其在运用油画色彩这一绘画基本元素方面,罗尔纯画出了东方艺术家少有的响亮和纯粹,对话着西方艺术大师。2007年,我通过吴冠中先生,结识了英国著名的美术评论家迈克·苏利文先生,并进一步把罗尔纯介绍给迈克·苏利文。苏利文先生被誉为“20世纪系统介绍中国现代美术的西方第一人”,在之后每次苏先生来北京,都约我们会见。苏先生曾在不认识罗尔纯的情况下在纽约见过罗尔纯作品,并因此在其所著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和艺术家》一书中写到:“罗尔纯教授的油画一扫中国油画画坛几十年的沉闷空气,他以明亮的色彩和自然的变形手法,创造出极鲜明的个人风格”。这评价确实使罗尔纯感动,引他为知音。在我的办公室,罗尔纯为苏先生画了一幅肖像,用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记得苏先生对他说,你画出了我对我爷爷的记忆。罗尔纯还通过我赠送给苏先生一幅油画《月季花》,两位艺术家的交谊在静悄悄中进行。 2013年9月苏先生以97岁高龄辞世,我得到消息,罗尔纯赠送他的《月季花》和《苏利文像》已经捐赠给牛津大学博物馆。

从 1972 年开始,罗尔纯因为参与了一些艺术家为北京宾馆画画的任务,受到李苦禅、吴作人的影响,画起来水墨。这也使得他成为继吴作人、吴冠中等人之后,可以在油画、水墨两个领域水陆兼程的艺术家。罗尔纯画得最绝的是他家乡的小鸡。我那年陪他回乡,蓦然看到乡间小路、稻田里无处不在的土鸡,才使我明白,这是他从童年开始的刻印在血液里的印象,各种造型的小鸡,何须观察?何须写生?只是他记忆的汩汩流出和性情的自然写照。他画过一幅百态千姿《百鸡图》,我觉得中国画史无出其右。

2010年,我为罗尔纯出版了一本《罗尔纯速写集》,厚厚的470多页。当时受到画家袁武的速写集《带一枝笔上路》影响,借鉴了他的开本和纸张。罗尔纯对这本书看重,亲自指导设计排版。画册的发行量不大,但留下了宝贵的资料。我一直觉得,像罗尔纯这样的画家,我们一直没有深入研究他的艺术语言和表达方式中的可贵的个人经验,而他的个人经验是他留给中国艺术的最宝贵的财富。罗尔纯是独一无二的,我自信这一认识一点都不偏激。

我曾几次为画展、画册写过罗尔纯,每次都因为喜爱他而写的激动。2012年,在798的空间里为他办画展,画展前言用了《领略罗尔纯先生的艺术化境》,记得那一次,罗尔纯对我皱了眉头,他认为“化境”的用词太大了。我默默接受了,在后来出版的画册里,标题改为《领略罗尔纯先生的艺术境界》。2007年我去四川藏区,与摄影家李玉祥一起带回了许多照片,罗尔纯喜欢这些色彩绚丽、风情浓郁的摄影,参照这些照片,他画了许多作品。我也见证了他的快手,可以说,他后期的许多作品,是一次次办展催出来的。罗尔纯离不开画画,但若没有画展任务,他则喜欢静处、打坐、读书,不注重作品的商业和市场。这种状况,也是他长时间作品市场价格不高的原因。我为此深为不平,立志要改变这种状况,使其有生之年看到。如今世事难料,两端隔世,已无法当面兑现。我于此文,不想再过多评价、美誉罗尔纯的艺术,视其为冒犯。或许过去说的太多了,我的愿望,是有更多的人参与评说。

当然,持有这种观点的不止我一人。台湾实业家陈真儒先生在二十几年前即喜爱罗尔纯,收藏了罗尔纯许多作品,并宝为珍藏。此次纪念展的策展组织和作品提供也得他参与,解其善愿,亦令我感谢不已。

罗尔纯有一组叫《画廊》的作品,画面里有画家站在画廊里微笑,或是两三个观众在欣赏揣摩墙上的画儿,鲜明的色调里,透着艺术的私性和放松,这画面是国外的乡土。我知道那是他喜欢的场景。

我知道他喜欢沧浪亭,2010年,苏州博物馆为他举办了展览,展览名称用了“回归沧浪”,出版了同名画集。2012年12月,我陪他回苏州,在苏州美术馆举办了“艺浪 -- 苏州美专 90 周年师生特展”,他喜欢苏州美专的校歌《艺浪》的歌声。我们在沧浪亭边徘徊。他说,“孟子的名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我借用这句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笔”。他对于艺术深入骨髓的热爱、勤奋和激情,通过他纯净的画笔,留下一幅幅纯净的作品,构建了尔纯的世界。

他在沧浪亭外水渠的石板桥上说,他在苏州美专学习的时候,每到傍晚,同学们在桥上聚集闲坐,常常可以听到水里的回响。

我怀念他!这是一次特殊的纪念展,希望安静地展开,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聆听沧浪回响。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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